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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楼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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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24 22:27: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见贤思齐 于 2018-10-24 22:38 编辑

土楼的背景

     济南   黄发有

在闽粤赣交界地区的山岭中,尤其是汀江流域的下游,一座座奇特的土楼演绎着神秘的“山中传奇”。这些由客家人用生土夯筑的民居,与周围的地形融成有机的整体,就像是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蘑菇群。原木的门扉在白天也是半开半掩,像羞涩的客家村姑一样默默地开放着自己的青春,像丛林中的杜鹃花一样飘散着自己的芳菲。就这样,漫长的寂寞里开放着自生自灭的容颜,平凡而自在。想不到有这样一天,山外世界那些惊艳的目光,穿越群山的遮蔽,搜寻她们的芳踪,然后爆发出声声的惊叹:“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神话般的山区建筑模式”,“中国古建筑的奇葩”……然而,土楼的内心从来不为外界的好奇而敞开,她们默然也坦然地面对着人们的品头论足。走马观花的人无暇顾及她们留给大山的背影,更不会注意到背影中的沧桑和沉重。大概也只有生于斯长于斯的客家儿女,才会像关注山路上匆匆行走的亲人的背影一样,默默地注视着土楼的背影,才会从中听见祖辈漫长跫音的悠然回响。
  更多的人愿意观察土楼不同寻常的地方,甚至考虑聚族而居的土楼人如何保护自己的隐私,同时如何窥视邻居的隐私。而我总无法忘记那些颓墙与碎瓦,无法忘记倒塌的土楼的废墟上被压断了尾巴的壁虎,无法忘记那些落地间里掩埋新生儿胞衣的墙角。历史悠久的土楼布满了被岁月摧损的印记,那些土墙中大大小小的裂缝,像老祖父额头的皱纹一样,深深地勒进枯瘦的肌肉。那些规模巨大、造型独特的土楼,固然让人赏心悦目,但那些贫寒的土墙内的温情却是更加地直接,一下子就进入到我的内心,让我想起在自家的土楼内,在蚊帐上放一个搪瓷盆装滴下来的雨水的夜晚。就说在土楼最集中的永定县吧,大概很少有人会去注意那座最古老的方形土楼——建于公元769年的馥馨楼,在清末被大火焚烧,留下一半的废墟和一半的旧影。而建于公元1279年的“金山古寨”,据说是最早的圆土楼,现在留下的只是瓦砾中摇曳的狗尾巴草。还有位于湖坑乡南溪村的环极楼,建于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她在1940年剧烈的大地震中,二层墙的搭接处出现半米宽的大裂缝,但地震后又自行复合,在几次地震中仅留下一段裂痕。她还经历了上世纪30年代的炮击火攻,也只在大门石条上留下一条裂痕。她就像客家村庄里坚强的妇人,把所有的苦痛都交给迅疾的山风,以镇定的面容笑对艰难。这坚固的土墙,就像用夯杵夯筑土墙的客家汉子的胸膛,在大动荡中依然从容自如。
  南溪南中村的庆扬楼,其底部的基石砌得与众不同,不管用什么工具挖都挖不出石头来。据说建这座楼时,当家的是位寡妇。南溪地处偏远,外地的窃贼经常摸黑袭来,掏墙挖洞,偷盗钱粮和牲畜,当家的考虑到自己是个女人,感到楼房的牢固最为重要。于是,她在请泥水师傅时要求基石必须砌得挖不出石头来,搞得当地的泥水匠都知难而退。结果是一个外地石匠接了这棘手的活计,他反复试验也没成功。最后,他想到那句砌石工挂在口头的谚浯——“砌石无样,尖锋向上”,忽然来了心计,决定“尖锋向外,大头向内”,果然有效。人们在面对这些土楼牢固的墙体时,总是单纯地想到建筑工艺的高超。其实,在牢固的墙体背后,隐藏着多少辛酸和不安全感啊!像那个外地石匠的建筑技艺的提高,其直接动力竟然是一个无助的妇女强烈的危机感!大概没有客家人在千年漂泊中形成的寄人篱下的紧张情绪,没有那种失去了最初的故乡之后的家园焦虑,就不会有在红壤地带就地取材的神奇的夯土技术。如果按照这样的思路,土墙多一份坚固,是否就意味着土楼内的居民多了一份不安全感?
  滑稽的是,在一个动荡的时代里,过于强烈的幸福竟然会催生另一种不安全感,总是担心这手中的幸福难以长久。就说永定县造价最高的遗经楼吧,这是一座特大型方土楼,占地10336平方米,主体建筑包括前、中、后三座五层方楼和两边各一座四层方楼,再加两座学堂和大门楼,组成气势非凡的庞大土楼群。据说楼群从清嘉庆十一年(1806年)动工兴建,一种说法是耗时18年,另一种说法是耗时70年才完工。主持修建的泥水匠和木匠师傅从第一代传到了第三代徒弟。楼主陈华兴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主要靠经营“条丝烟”生意赚了大钱。清朝康乾年间,永定广种烟草,生产的“条丝烟”畅销全国和东南亚,因在劝业会和巴拿马赛会得奖而被誉为“烟魁”。永定在清代修建的大型土楼的资金多得益于烟草行业。相传原来一贫如洗的陈华兴撞了三次大运:第一次是在广东佛山开打铁铺时,从一借宿少年口袋里的信函中得知“丝绸紧俏”,就提前将全城丝绸都预订了,转卖后获得高利;第二次是别人借他的商号经营木材生意,恰逢佛山的一场大火烧了整条街,他对不知内情而找上门的购货者玩起了价格游戏,从中又大赚一笔;第三次是穿着朴素的陈华兴到海鲜市场问价,势利的老板戏弄他,声称只要他买就给最大优惠,结果自然是赔惨了。富甲一方的陈华兴在建造楼房时,特别重视其坚实与牢固。楼的墙基全用巨石砌成,外墙厚四尺,门框、门槛、梁柱垫脚、台阶等的用材全是整石和条石,梁柱全用粗壮的大圆木,大门厚实且加铁皮,厚木楼板上全铺有青砖,楼角设有水柜防火,厅堂等处的地板都是用红糖、糯米饭拌三合土铺盖捶打而成。陈华兴当年肯定希望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不幸的是接二连三的战火燃烧到了这偏远的山区。楼建成不久,太平军的李世贤、汪海洋部曾驻扎于该村,地方武装退守遗经楼,双方对峙两月余,幸太平军并没有以死相搏。1931年初夏,国民党49师师长张贞率三个劲旅进行围剿,红军永定独立团和赤卫队据守本楼,坚守数月,日常物资未曾欠缺,后对方从漳州调运三棺材的黑色炸药,连炸三次,才把大门旁边炸崩一个小角。“文革”期间,“红字派”和“革字派”展开派性武斗,“红字派”在遗经楼据守一年之久,在墙上留下了累累弹孔。一座民居成为战火中的堡垒,就算它再坚固,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在和平年代未雨绸缪,总是在太平中看见乱世,总是害怕被侵占和掠夺,这难道是从战火纷飞的中原流徙到深山的客家人难以解开的历史死结?
  振成楼是内部空间配置最精彩的内通廊式圆楼,它和始建于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并被1986年发行的“福建民居”邮票选为模型的承启楼一起,成了客家土楼最具有典范意义的代表。振成楼的兴建资金同样来源于烟草行业。此楼所处的洪坑村在晚清以出产烟刀著名,林德山、林仲山、林仁山兄弟经营的“日升”烟刀在上海、武汉、广州等大商埠独占鳌头。1880年,林氏兄弟建成了规模宏大的方楼福裕楼。1909年,林仁山想修建一座大圆楼,但志未成人先老,其子林逊之继承父志。邀集几位堂兄弟于1912年修建振成楼,1917年完工。林逊之生于1880年,为清末秀才,1913年被选为中央众议院议员。当时的大总统黎元洪给楼题写了“里党观型”、“义形可风”、“义声载道”等褒词。据说黎元洪下台后,林逊之为了避免受到牵连。曾到厦门南普陀出家,后潜回家中做居士。1929年,红四军入闽。当地的农民武装将振成楼主人列为“土豪”,把八卦格局的土楼烧掉了四卦。林逊之远走他乡,直到抗战时第二次国共合作开始才重新回乡。1948年,林在早起念经时看到土楼已被武装力量悄悄包围。万幸的是因土楼坚固,包围者在天亮后撤退。林经此恐吓,在时任县长的同窗的保护下,远走香港。再也没有返回,1953年死于香港。他在楼内题有一副首字嵌有楼号的对联:“振作那有闲时少时壮时老年时时时须努力,成名原非易事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要关心。”当年建楼时,林逊之应当是踌躇满志,但在联中也意识到了人生的艰险,想不到不幸而言中,随后饱受声名之累。不知他有没有想过:楼修得再坚固,最多也只能挡得住外面的炮火,有些东西不是堡垒能挡得住的。林逊之逃离后,其弟林亮之饱受磨难。这位出生于1886年的客家儿子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归国后曾担任福建几个县的县长和省政府专员。在哥哥远逃时刻,丧妻后的林亮之刚刚再婚,只好留在大陆。建国后楼主被打成大地主,楼也成了乡村两级政府的办公地点。“文革”开始后,楼内的大量名人字画被付之一炬,而已经年逾80的林亮之仍然被剃了阴阳头,挂牌游街。到了1970年,楼内的所有“地主”都被轰到楼外,有15户贫下中衣搬了进来。楼正门上的楼名也被涂改成了“大团结”,后来有人觉得不能与“地主”“大团结”,这三个字又被涂去。风烛残年的林亮之在“改造”中耗尽了余生,每天要自己挑水做饭。他死于1975年。我在此作调查时,村里的一个老人用客家话回忆起那个随时都要和空水桶一起倒地的身躯,语调中充满了同情。这座被赞誉为“东方明珠”的土楼,其模型在1985年4月与北京雍和宫及天坛的模型摆在一起,在美国洛杉矶世界建筑模型展览会上让西方学术文化界刮目相看。但是,这样的辉煌并不能偿还其背后的灾难,更不能抚平一个在批斗中死去的老人的创伤。民居与公共建筑的最大不同,就是前者只为了安居乐业,而不是为了成为正面或负面的展览品。有家难归的林逊之兄弟,大概对于客家人在家中做客的体验有着最为刻骨铭心的体验吧。一个富有诗意的田园梦想在离乱中成了过眼烟云,难道真是“楼主不幸楼宇幸”?
  按客家人的说法,如果土楼真有楼神的话,她们除了那些看得见的裂痕,是不是还有刻在心上的裂纹?抚摩着古老土楼的苍老容颜,就想起了老家村子里的那些泥水匠,其中还包括我的父辈。记得有一个已经上了60岁的老人,仍然跑到宁化去给人建土楼,成天还得爬上土墙,用小板将过筛的生土补在毛墙上,不小心从墙上摔下来,脊柱再也直不起来。他回老家时是被人护送回来的,以后一到阴雨天气就痛得不断呻吟,只好请赤脚医生拔火罐。说起土楼,我就常常会想起这个在山路上艰难行走的弯弯的背影,不时地靠在路旁的石头、墙壁、树干上歇息,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土楼呵,难道我真如叶芝的诗歌里所说的那样:“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 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或者,在土楼的青春和美丽里就已经有了痛苦的皱纹?

作者简介:
黄发有(1969年——),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家。男,福建上杭人。经济学学士、文学博士。1999年以人才引进方式入山东大学文学院工作,2000年、2002年连续破格晋升为副教授、教授。2006年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任该系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传媒、当代文学与客家文化。2009年-2010年为哈佛大学访问学者。《客家漫步》获第二届齐鲁文学奖散文奖。《中国当代文学传媒研究》获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2018年,当选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发表于 2018-10-26 15:47:16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手机上读了,厚重的笔触,引导着重走土楼,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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