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玩月楼主 于 2014-9-27 16:28 编辑
秋雨惊梦
王光福
一场秋雨一场寒。“七夕”一过,金风起玉露降,窗外草间的蟋蟀也一声一声促织起来:“扯扯盖盖,拆拆洗洗。”促织鸣,懒妇惊。虽然不是懒妇,我却也渐感心凉:不为思妇,不为寒衣,不为征人,为的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知不觉我已活到人生的秋季。 前几天有人捎来六穗嫩玉米让我煮着吃。三穗还行,掐得出水;三穗已老黄,只好辫成一簇放在阳台上,准备晒干后挂在墙上装饰房间。农民的收获可养活自己,还可娱乐城里人的口胃和眼睛,我这个久已脱离农村的城里人,咬文嚼字几十年,到底有何收获呢?凡事想到底,大概都是消极。我对着台灯发呆片刻,再也打不起读写的兴趣,于是灭灯,睡。 陆游有一首《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里的“十一月四日”,是南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农历十一月四日。这年陆游已六十八岁。当天晚上,他睡在山阴老家的茅草房里,做了一个中国文学史上的名梦。 别的我们先不去说,只说这最后一句:“铁马冰河入梦来。”“铁马”是什么呢?注释家们都说,“铁马”就是披着铁甲的战马,也指精锐的骑兵。这说得没错。可是,这“铁马”怎么就凭空钻到陆游的仲冬夜之梦中来了呢? 这当然和他的爱国抗敌情绪有关,可是我不相信陆游每时每刻,不管白天与黑夜都想着爱国抗敌。因为我还记得鲁迅在《且介亭杂文末编·“这也是生活”……》中说过,有人提倡战士们吃西瓜的时候,也要想到我们的土地像这西瓜一样被瓜分;对此,鲁迅甚不以为然。他说,战士吃完了西瓜,精神一振,更有利于抗敌;但若是整天哭丧着脸去吃喝,不多久,胃口就倒了,还抗什么敌? 陆游活了八十六岁高龄,肯定不是每天都愁眉苦脸,否则早就愁死了,还写什么诗,做什么梦。因此,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来解释这首诗,就显得有点牵强。翻一翻辞书,我们发现“铁马”还有另一个意思,指檐铃,也就是悬于檐间的风铃。《红楼梦》第八十七回就说:“一会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陆游诗里的“铁马”,首先就指这“檐铃”,然后才是身披铁甲的战马。 陆游睡在故乡孤村的老屋里,久久不能入睡。待慢慢进入梦乡,却又听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檐铃声。这檐铃肯定不是自动自响,而是风雨把它吹打响的。这风吹雨打的檐间“铁马”,在朦朦胧胧中先幻化成战马脖子上的铃铛,再由这铃铛幻化出身披铁甲的战马的形象……一阵金戈铁马的厮杀之后醒来,远处的檐铃还在叮叮当当的响呢——这才摇摇头,回过神来。这应该才是陆游此次梦境的正常理路。至于“尚思为国戍轮台”等,虽然写在梦境之前,其实却是由这梦境合理引申出来的事后补叙。 现代楼房没有檐铃,但先滴滴答答后哗哗啦啦的落水管的声音,也钻入了我的梦乡。再加上窗外吹来的阵阵凉风,我缩着身子,就像裹在潮湿苇叶里的一个肉粽子。从迷迷糊糊中一滚醒来去关窗子,后园里的花草树木已经都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汪汪地滴着水珠。——一场暴雨已经来临。 我索性不再回到床上,略事洗刷后就坐到电脑前准备完成一篇已经开头的坐公交车上班的文章。还没敲出几句,妻子就跑过来拽我说:“快去看,雨太大了,天地都白了。”我随她走到窗前,只见风挟着雨,先是一阵紧、一阵松,后是一阵紧似一阵铺天盖地而来。树木被风吹雨打得东倒西歪,随时都会腰折胳膊断。我说:“从春到夏没有一场像样的雨水,谁知入了秋倒瓢泼起来了。”妻子说:“能不能下长,也不敢说。”话音未落,风住雨停,只留一层薄雾在树梢草尖漂浮。我从南窗走到北窗,一个来回,就烟消云散,看见太阳的金爪子了。妻子说:“今天进不去地,明后天去把那几只丝瓜摘了,否则就老了。” 秋天下夏雨,虽然只是一阵,也让我精神为之一振。若是能够活到八十岁,我还有近三十年的时光好熬,决不能以吃喝玩乐打发掉。但是,毕竟到了秋季。过去是喝上酒忘事,现在是不喝酒也忘事。走到书架前找一本书,好不容易找出来,却忘了为何找它。匆匆忙忙跑到厕所,洗了洗手就出来,坐下之后才想起刚才是为了撒尿……怎么才能拒绝遗忘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写下来。不管开大会小会,我都不记笔记,因为我认为没必要记。今后开会我照样不记,但自己的事情——特别是有关阅读和写作的事情——我是非立即记下来不可了。 本来是想写秋雨惊醒了我的梦境,怎么就说到了陆游呢?陆游晚年屡有慨叹:“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我不喜欢什么天山,什么沧州,我只希望过自己的纸上苍生。龚自珍在《金缕曲·癸酉秋出都述怀有赋》中说:“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我的文章纵使惊不了海内,我也依然迷恋这纸上苍生。 2014.08.17 |